油画家田迎人:表现主义的“呐喊”
作者 彭俐
油画家田迎人的性格温文尔雅,很有教养,我们在公共场合非但看不到她与人龃龉,就连面露不悦的样子也难得一见。只有一次是个例外,那晚的古都北京雷鸣电闪,大雨瓢泼,街上行人稀少,一个卖雨伞的妇人趁机抬高价格,原本20元的雨伞卖到50元,遇到一个淋得落汤鸡似的女士,更是不愿放过冤大头。这时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虽然雨水灌进了脖子,但是田画家把头一昂,厉声喝到:“不买!就不买!”——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她暴怒,大光其火。她这“色彩女皇”的冲天一吼,让我们想到表现主义大师蒙克的画作《呐喊》(又名“尖叫”),画面上,也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她的面部肌肉扭曲,心理极度苦闷,一副压抑、悲愤的表情,不知何故站在那里大喊大叫……
表现主义艺术,伴随20世纪第一个年头太阳升起而出世。1901年,法国画家朱利安·奥古斯特·埃尔维首次自命“表现派”,而公认的奠基人却是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当然还有代表人物毕加索和康定斯基。随着蒙克于1893年完成的代表作《呐喊》,正好比“表现派”的一声呐喊,震惊了当时的画坛,也推动了整整一个世纪现代艺术,包括音乐、建筑、文学、戏剧、电影等突飞猛进的发展,不啻一次了不起的艺术革新。我们甚至突发奇想,文学家鲁迅于三十年代编辑出版的小说集《呐喊》,是否也受到蒙克绘画作品的启发,两者同样表达人类灵魂深处的不安和恐惧,正可谓东西合璧。值得注意的是,此前出现的艺术流派,大多由其他艺术领域衍生到绘画,例如,巴洛克风格是建筑在先,绘画紧随其后;洛可可一派是室内设计和装饰在前,绘画步其后尘;下面以此类推,新古典主义是建筑装饰设计发轫;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则是文学思潮引导;惟有印象主义、立体主义和表现主义属于绘画艺术流派的“原创产品”。这说明越是接近当今的现代社会,绘画艺术的魅力和影响力就越显强势,或许,21世纪艺术品收藏的行情可以作证,蒙克的真迹《呐喊》拍卖,以1.19亿美元成交,并创下惊人的历史拍卖记录。而表现主义绘画的强大生命力,也在田画家的作品中得到体现,尤其对她本人不拘一格、多种风格的艺术创作,是一种有益的补充和提升。本来她就是一个直觉感受力很强的人,而形式的表现力也很在行,我们不妨对比欣赏一下蒙克的又一代表作《风暴》和田迎人的风景画《荷兰低地郁金香》,两者都是在刻画我们肉眼无从得见的流动着的天风,前者通过人物轮廓的朦胧来显示风暴在席卷;后者则借助花朵向一侧倾斜来体现海风的吹拂,而两者都很巧妙地让观赏者感受到风作为物质的存在,而且是在流动中具有时间感的存在,这就是一个表现派画家再现事物的功力所在。蒙克的拿手好戏是“旋转颜色”;田迎人的独门绝技是“舞动线条”。同样的色彩缤纷、线条舞动的效果,还见于田画家的抽象画《天使蒂娜》、《23号》、《蓝色妖姬》和《春之祭》……尽管“表现派之父”蒙克的作品大多晦暗、压抑,甚至沮丧,但是田画家的笔触却永远那么明亮、欢快、昂扬,和她本人一样。
田画家与表现主义画派的生命交集,可谓源远流长。表现派的出生地、流行地包括中欧与高纬度的北欧国家,而田画家长着一双蓝灰色的眼睛,与北大西洋一带天空和海水的颜色相仿。寒冷气候的原因,让这里的人们性情沉静而又安详,做事专注而又持久,她的性情中也带着一半温柔一半坚毅,当然,更带有鲜明的表现派艺术风格,画家想要表现的,是自己对观察世界的感受和体验,而不是世界本身。人们说表现派的画作是“灵魂日记”,艺术家试图用他们自己柔软、火热的心灵,来对抗大工业时代坚硬、冰冷的机器。在他们看来,无论写实主义还是自然主义,都不如“心灵主义”更符合艺术的本质,那就尽情地表现个人内在的精神长相,不再纠缠于外在的事物形象。非常有趣的是,表现派画家个个都是“大孩子”,他们想让天空变成红色、河水变成蓝色、人脸变成绿色,就会毫无顾虑地这样着色;他们“天真”地认为万物的颜色应由自己决定,情感色彩才是最值得表现的色彩,而表现对象的扭曲和变形无伤大雅。田画家作画时,也常常有这种“肆无忌惮”的狂放和任性,但是她绝不允许画面的形象变丑,例如她的风景油画《约塞米蒂的春天》、《流金河》和《在路上》,虽然不讲理到极致,竟然让天蓝、湖蓝、山也蓝;能叫长天一片橘红,大地一片鹅黄;也可令大陆变成混沌不堪的色块……但看上去都还是美的。表现派就是这样,他们眼里没有天地山川的颜色,只有自己头脑和心灵的颜色。说得不客气一点儿,就是这样一种“蛮横无理”:“我就是色彩;色彩就是我”。显然,田画家比宋代诗人辛弃疾更加自负,诗人不过表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而“色彩女皇”却惟我独尊地宣告“我不看大千世界的颜色;大千世界的颜色看我”。——我们不得不说,她比表现派走得更远,更决绝,更加“离谱”,也更为“叛逆”。
如果你有机会和油画家聊聊天,那一定是一种美感和趣味叠加的感受。艺术与美学,像一对恋人一样挽手同行,他们不仅互诉衷肠,还能在智慧和认知的层面彼此印证。艺术史上有这样一个现象,不同的艺术流派依附于不同的哲学思想。画家除了喜欢作画以外,还不时靠一靠哲学家的肩膀。譬如,第一种情形:巴洛克、洛可可、新古典主义艺术流派,可对应哲学分支——美学的一个流派,即康德古典主义美学,也可称“形式美学”,主张“美在物体形式”;第二种情形:古典主义、印象主义、行而上主义艺术流派,可对应美学流派——新柏拉图主义和理性主义,从柏拉图到歌德,都认为“美即完善”,即美学上的目的论的追求,追求人的“小宇宙”和外在“大宇宙”的统一;第三种情形: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艺术流派,可对应美学流派——霍布斯、修谟、博克的英国经验主义,其观点是“美感即快感”、“美即愉悦”,强调感性经验的重要性,与理性主义相对立;第四种情形: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现实主义艺术流派,可对应美学流派——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俄国现实主义,其宗旨是“美即生活”,认为现实本身就是美的,只是美在本质和内容,而非形式,“诗是生活的表现,或是说得更好一点,诗是生活本身”。——我们现在单说表现派画家,他们确有艺术理论上的哲学依据。显然,他们受到德国尼采的唯心主义、法国伯格森的直觉主义,以及奥地利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影响和熏染。他们一定记得日耳曼哲学家的名言“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于是手执画笔,翩翩起舞;他们也赞同法兰西作家的表述“没有自我的世界是死寂的世界,没有世界的自我是空洞的自我”,所以在画作中彰显自我;他们更能理解犹太心理学家《梦的解析》的观点“梦的本质是潜意识愿望的曲折表达,是被压抑的潜意识欲望伪装的、象征性的满足”,因此借着艺术创作的途径来宣泄。油画家田迎人的画室就是书房,书房就是画室,她在时间分配中,总不会忘记两件事情:作画和读书。我们可以肯定,不喜欢读书的艺术家是不存在的,而没有哲学思考的艺术品是短命的。这个道理很简单:人的精神和灵魂不朽,而躯体则是在尘世暂住。田画家在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读研究生时,导师就对她说:“在绘画领域,广博的知识和深厚的文化修养,会让你比别人走得更远更远……”
表现主义画派先驱人物蒙克的一声“呐喊”,在认知世界和鉴赏艺术——这两个层面,都给我们后人以启迪,发聋振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