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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凌的无花果

Asia TV 2022-2-23 NewsCenter 72516

 

作者:方鸣,编审、散文大家。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曾任职12年中国华侨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并兼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此前曾在人民出版社、人民日报社任职24年。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新近由故宫出版社出版《庚子读画记》和《秋之所望》,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冰凌的无花果

文:方鸣
 

——谨以此文,纪念冰凌先生从事小说创作和文学活动五十周年(1972~2022)。
 

1.

1978年初,丁巳年,隆冬大寒,一个无梦之夜。雪满前村,月色空明。无花果树影下的那间低矮平房,晚霜初肃。窗棂上沾满了冰花,像贴满了无名氏的画,又像贴满了古人的诗。是谁说,水寒风似刀?又是谁说,心随雁飞灭?

 

烛火摇曳,把一个伏案书写的知青也映成了窗影。年轻人正在创作一篇新小说《无花果》,小说的题记便是一个诗人的轻吟:“我永远不会有一瓣花朵,花只开在我的梦里。”

 

这个年轻人,就是后来闻名文坛的那个旅美作家,本名姜卫民,笔名冰凌。那一年,他才二十二岁。我能想见冰凌的年少目光,清亮如玉,贞晼如冰,又有几分懵懂,几分游移,几分青涩,几分忧郁。

 

从十六岁创作处女作开始,冰凌就已经写出了数十篇小说,又纷纷投往天南地北的文学刊物,却屡投屡不中。不知这一次,《无花果》的命运会好些吗?

 

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冰凌紧紧地裹了裹外套,还是觉得窗外冷气嗖嗖,寒意阵阵袭来。

 

风月何尝负少年,而今回首总凄然。

 

他还年轻,梦想对他很重要,可是这一夜,却是无梦。好在,他还有昨日的梦想,还有梦想的记忆。他当然记得,他所敬仰的鲁迅先生写的一段文字,比梦想都重要,比梦中的无花果的花朵都宝贵。

 

1919年,也是一个天寒雪残的冬夜,风刀霜剑,冷气袭人。笔名唐俟的鲁迅满怀殷忧,写下了一篇文章《我愿中国青年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这冷笑和暗箭》。一个甲子都要过去了,先生的文字却依然在云空飘荡:

 

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只是向上走,不必听自暴自弃者流的话。

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炬火。

 

冰凌就是按照先生所说,有一分热,发一分光。他想着,每写一个字,就是发一分光呢。寒风侵肌,但他绝不凉夜自凄,终于,一篇小说就要写成了,末了,他又落笔了一行催人泪目的句子:

 

妈妈……这是您栽的……无花果……

 

这几个字,拖在小说的结尾,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又若断若续,若明若晦,恰似鲁迅所说的萤火一般,却是,孤光一点萤,今与夕风轻,霎时便照亮了黑暗的屋角。

 

待到春夏,丽日骀荡,千红万紫安排著,一种清孤不等闲。


1974年,冰凌在上海虹口公园鲁迅塑像前留影。

 

1975年,冰凌到福州郊区新店公社鹅峰大队插队落户。

 

1978年,冰凌回城到福州电子管厂当工人,每天下班后就在家写小说。

 

1985年,冰凌做为福建法制报记者,前往泉州采访。

 

2014年,冰凌陪母亲在巴厘岛度假。

 

2.

虽然天寒,但冰凌的笔下却是一个夏天的故事,也许,他不想让读者也像他一样遭受刺骨的冬寒。所以,小说的开篇便是二字:“夏了”。我呢,也渐渐沉浸在他的暖暖的文字里。

夏了,但这又是一个怎样的夏天呢?

 

他开始描写门前的无花果:

 

门前的无花果,挨着叶茎的枝上,结出卵形的果子,嫩绿嫩绿,一揑,软乎乎的,果尖上开了口,是果子熟了。该摘了。

 

无花果也叫映日果,又叫文仙果、奶浆果、品仙果、红心果,只结果,不开花。虽然无花果并不开花,但却可以开在谁的梦里。故而,无花果,原来只是映日果,梦之花。

 

这是一株孩子的无花果树,孩子生下来时,树便栽下了,和孩子同龄,伴随着孩子一起成长。孩子馋了,便找妈妈摘下无花果吃。可是,突然有一天,妈妈走了。那一年,孩子刚刚四岁。

 

果子熟了,可是,妈妈呢?

 

“我要妈妈!”

 

此时,暖暖的文字已化作泪水。原来,这是一个凄情的童年故事。虽然小说里的无花果熟了,嫩绿嫩绿的,可是,风窗下的冰冷,已经潜入冰凌的笔底,写出来的夏日文字,便只是冬日的寒凉。

 

孩子长到九岁了,妈妈在哪里呢?一天,孩子跑啊,跑啊,去寻找妈妈:

 

跑到林场后山的顶峰,爬上一棵大松树,抱着摇摇欲折的枝干,向北边,尽力望去,除了一层层浓淡不等的山,和紧连着的空蒙蒙的天,其他什么也望不见。他慢慢下树,一时间仍抱着树身,不愿松手……

 

看不到妈妈,孩子就摘下无花果,那是妈妈的栽下的无花果,他舍不得吃。他想着,拿着无花果,一定就能回到妈妈的怀里。终于,孩子出远门了,提了一篮无花果,去找妈妈。

 

冰凌通过孩子的无花果,写孩子对妈妈的骨肉依恋,竟令人无语凝噎。妈妈是孩子生命的原点,而妈妈种下的无花果树,根系永远联结着孩子和妈妈。母子情深,儿女情长,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美国“中国作家之家”第一家住家。(摄影:沈世光)

 

1998年,美国“中国作家之家”挂牌仪式上,嘉宾剪彩。

 

1998年,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常务副会长沈世光先生在美国“中国作家之家”挂牌仪式上致欢迎词。

 

1998年,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邱胜云大使在美国“中国作家之家”挂牌仪式上致贺词。

 

 

1998年,嘉宾在美国“中国作家之家”挂牌仪式上合影。右起:著名华裔记者、作家赵浩生教授、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副会长兼美国“中国作家之家”主任凌文璧女士、中国驻纽约总领事邱胜云大使、文化部原部长、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当代文豪王蒙先生、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常务副会长沈世光先生、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会长冰凌先生。

 

3.

冰凌小说里的气息,极具鲁迅小说的情味。冰凌写孩子寻找妈妈,竟如鲁迅寻回故乡。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冰凌一遍遍地读过《故乡》,那是他最为倾心的文字:

 

渐进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鲁迅的笔下,分明就是冰凌写作时的寒凉情状。只是,冰凌在小说中,写的却是“夏了”,“果子熟了”,“结出的果子,个更大,一咬,肉质更嫩,果味更甜”。

 

冰凌一如鲁迅,写出了人间太多相似的痛点。鲁迅回到故乡,侄子宏儿“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而冰凌的笔下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妈妈,也是“愣愣地站着,生根不动”。

 

但是,妈妈猛然大叫一声,张开双臂,扑了过来,一把抱过孩子……

 

《无花果》的故事虽然简单,却郁结,凄然,酸楚,悲怆。我曾经问过冰凌,是否有过如此痛彻心扉的童年记忆?他坦率地告诉我:没有。这倒是与我预先的设想大不相同,令我不禁有些许迷惘。

 

我又在设想,在冰凌故乡的老屋窗前,是不是也种着一棵无花果?但也不是。冰凌告诉我,他出生在上海,在九岁离开上海去福州之前,一直生活在苏州河边的河滨大楼上,用他的话说:“过着不着地气的生活”。

 

只不过,年幼的冰凌和《无花果》里的小主人公一样,也有过生活的变故,因为爸爸妈妈去了福州,便被寄养在同楼的一对老夫妻家里。那一年,冰凌也是四岁。而冰凌回到爸爸妈妈身边,也是九岁。童年的生活经历,对一个孩子的内心不可能没有影响。

 

而且,在冰凌插队时的住房前,也真的种着一棵无花果树。

 

1975年,十九岁的冰凌去福州北峰农村插队,生活没有希望,写作寄托未来。山山寒色,丝丝残照。然而,他窗前的无花果树,和小说中的妈妈栽下的无花果树一样,枝枝蔓蔓,青果累累,随风披拂,瑟瑟有声,注视他,陪伴他,寄情他,召唤他,那是他最初的文学意像。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年轻时喜欢冯至的诗。我知道,冯至曾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冯至有一首诗,诗名就叫《无花果》:

 

看这阴暗的、棕绿的果实,

它从不曾开过绯红的花朵,

正如我思念你,写出许多诗句,

我们却不曾花一般地爱过。

…………

 

年轻的冰凌,在他的超意识或潜意识的写作中,无花果无疑是一个独特的文学符号,既混沌而又神奇,既朦胧而又本真。因而,无花果,一定是冰凌生命中的一个映画,一个情结,一个观照,一个隐喻,一轮水中月,一朵梦之花。


 

1997年,冰凌在新泽西州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美国,与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外联部主任金坚范先生(中)交流,达成了中国作家协会与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开展中美文学交流的合作协议。左为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顾问姜卫国博士。

 

2002年,在耶鲁大学举行的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耶鲁大学的宴会上,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文艺报总编辑金坚范先生发表演讲。

 

1999年,在中国驻纽约总领馆,冰凌与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博士合影。

 

1999年,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在纽约一碟盐饭店举行记者招待会和欢迎酒会,欢迎中国著名文学评论家赵遐秋、曾庆瑞夫妇访问美国。

 

2002年,中国作家代表团在美国“中国作家之家”门口合影。

 

4.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唐·韩愈)

 

当我读完了冰凌的《无花果》的结尾,我却觉得这似是另一篇小说的起笔。我明白,虽然我读出了故事的梗概,但我却依然没有看到故事的谜底。揭开这个谜底,也许就要去读完冰凌的一生。

 

当然,便要从这一篇《无花果》开始。

 

《无花果》几易其稿,直至冰凌插队回城后才最终改定。那是他对文学的热恋,却无处发表。冰凌先后投寄给了三十二家报刊,均是泥牛入海无消息。这也正如明代大画家文徵明《故园》里的诗中所言:“梅花未消息”。

 

年年春雪消时候。一缕柔情能断否?关于梅花和春的消息,历代的诗人们一直都在说来说去。

 

宋代的晏殊说:梅花漏泄春消息;释延寿说:漏春消息早梅香;释德光说:岭梅漏泄春消息;周紫芝说:梅花消息未阑珊。

 

元代的张翥说:梅花枉报春消息。

 

明代的朱元璋说:梅花预报春消息;朱朴说:梅花未漏春消息;夏言说:梅花漏却春消息;伦以谅说:梅花折得春消息;傅敏功说:梅花已报春消息;黄公辅说:梅花独领春消息。

 

清代的金逸说:探春消息问梅花。

 

将近十年了,冰凌写出了一百多万字的小说,却还没有等来报刊社传来的春消息,只收到了三百多封退稿信,拆开之后都是一纸冷霜。

 

可是,冰凌还是在不停地写。一天,他的笔下出现了又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胸有大志,腹有诗书,早早给自己起了一大堆笔名:写长篇小说用“鲁静”,写散文用“牧子”,写诗用“柳叶飘”,写文艺专论用“鲁肃公”,……又买来二十本稿纸,准备写长篇历史小说《耻与恨》。

 

只是,年轻人拖了一年又一年,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下不了笔:天气冷啊,天气热啊,家里吵啊,谈恋爱啊,结婚生子啊,儿子闹啊,最后,又要等到孩子十岁以后再动笔啊……

 

此君言必称“莎士比亚”,故而时人称他“莎士比亚”,这篇小说的标题便也是《“莎士比亚”》。

 

写这篇小说,既是冰凌冷眼观万象的一瞥,又似乎是他的自省和自励。在写作的路途上,他绝不灰心,绝不懈怠,绝不托词,绝不放弃。分明是,溪边小立苦待月,月知人意偏迟出;却又见,溪回谷转愁无路,忽有梅花一两枝。

 

其实,“冰凌”这样一个笔名,本就意味着坚韧,坚定,坚强,坚持,或是引典于东汉文学家张衡《东京赋》里的一句名言:

 

坚冰作于履霜,寻木起于蘖栽。

 

此言似可译为:坚冰由鞋履下的霜露凝结而成,高木由新钻出的树芽生长而成。冰凌的“冰”字可以有多解,如冰之清,冰之洁,冰之寒,冰之凝;而我却首取其精要之意:冰之坚。

 

在冰凌的笔下,《“莎士比亚”》就是一面镜子,既观照别人,也反观自己。那些年,虽然冰凌的创作一再受挫,但是,挫折磨砺了他的坚忍性格,也促使他深入地思考写作之道。继而,冰凌更加执着了,也更加沉着了,未负幽栖志,下笔如有神。

 

《“莎士比亚”》是一篇典型的幽默小说,通篇尽是落笔成趣的金句。冰凌幽默了一生,也幽默地写了一生。他的“冰氏幽默”,既融汇在他为文的小说里,又体现在他为人的性情中,竟成就了他特立独行的文学风格和人生风采。

 

幽默本是男人极品的天赋,更是冰凌笔下随性挥洒的风雅、风神、风范和风度。渐渐地,在幽默的世界里,从自在到自觉,从自然到自由,冰凌已出神入化,曲尽幽微。而这一篇《“莎士比亚”》,其实就是冰凌幽默文学的真正觉醒和启程。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冰凌苦心孤诣,写作了十年。忽见梅花开一枝,终于传来春消息——《北京文学》将刊载《“莎士比亚”》,这自然让冰凌喜不自禁。古人们写了那么多冬去春来的梅花诗,还是朱元璋一语最为应时和贴切:

 

梅花预报春消息。


1998年,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在纽约一碟盐饭店举行记者招待会。冰凌主持记者招待会,邀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当代文豪蒋子龙先生介绍中国文学事业发展的伟大成就。

 

1998年,在中国作家向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举行的赠书仪式上,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当代文豪蒋子龙先生发表演讲。

 

1998年,全美中国作家联谊会在纽约一碟盐饭店举行记者招待会和欢迎宴会,冰凌主持欢迎宴会,邀请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代表团团长、当代文豪蒋子龙先生发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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