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區有一片竹林
——旅美當代藝術家張宏圖的藝術與人生
撰稿:薛茗
前言
張宏圖,被譽為中國當代藝術政治波普的重要代表。1982年,張宏圖從北京來到紐約,2016年,紐約的皇后博物館(Queens Museum)舉辦了他的大型回顧展,吸引了大量觀眾前來觀看。
正文
01.
從曼哈頓搭上7號線地鐵,經過一段長長的隧道,穿過東河(East River),到達彼岸的皇后區(Queens)。
我與藝術家張宏圖及太太黃妙玲約好到他們在Woodside的家中拜訪。推開他們的家門,妙玲正在做羊肉抓飯。我先在客廳坐下。客廳的中央,掛着一幅敦煌壁畫。這是宏圖出國前到敦煌洞窟里臨摹時的作品,畫的是葉波國須達拿太子施象的本生故事。壁畫中,八個婆羅門裝扮成的乞丐在去見佛祖的路上翩翩起舞。他們體色各異,面孔模糊,但身姿自由舒展。他們腳下是高山,身後是鬱鬱蔥蔥的樹林。整個畫面如同一個超現實的夢境,同時洋溢着極易感染人的快樂氣氛。
從廚房的後門出去,有一個小花園。冬末,院子里沒有什麼植物,但最引人注目是畫室門口一片密密的竹林。這片竹子是宏圖與妙玲剛剛搬進來時親手種下的。經過將近十二年的悉心栽培,已是茂密的一片。竹林的後面,是宏圖的畫室。推開一扇日式木門,便可看見屋子中央擺着一張厚重的長木桌。左邊牆上掛着他以梵高風格繪製的中國山水,右邊的條几上放着一排燒製成唐三彩樣式的穿着中山裝的十二生肖。畫室的最裏面放着一張乒乓球桌,牆邊堆放着幾幅大尺寸的油畫,畫面里一隻藍色的猴子在現代的樓宇間迷惘地張望。除了宏圖自己的作品,這個畫室里還收藏着一面巨大的藏式銅鑼和一隻19世紀美國火車站的大鐵爐。各種形象的變異,各種元素的雜糅,讓人站在這個170多平米的空間里,有點分不清時空。
藝術家張宏圖在Woodside家中的工作室
妙玲在廚房裡忙着,看到我和宏圖打算搭把手,她趕快把我們打發到客廳里去坐,並一再強調我們站在廚房會影響她發揮。宏圖和我到餐桌旁坐下。在客廳的檯燈旁邊,放着一張折頁。這是2015-2016年宏圖在皇后博物館(Queens Museum)的大型回顧展覽的宣傳冊。封面上是宏圖2002年的作品——燒製成青花瓷樣式的可口可樂飲料瓶。這次的回顧展展出了宏圖從1960年至今的96件重要作品。其中包括宏圖早期畫作和一系列當代藝術作品等等。
02.
宏圖從北京來到紐約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他的藝術風格簡潔直接,然而在很多觀眾看來卻充滿智慧與幽默。在工作時,年逾七旬的他仍然保持着二十幾歲人的活力,不但熟練地駕馭着油畫、水墨、雕塑、攝影、裝置等藝術語言,還在不斷嘗試新的可能。我很好奇,作為一個藝術家,他是如何保持創作的靈感與激情呢?
宏圖笑了笑說:「自由。」他解釋說,自由的創作狀態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是最重要的。他開始給我講他從16歲開始在中央美院附中學習的經歷。那是60年代初期,學校對於西方美術史的教育基本停留在印象派之前,而教授的油畫技法也多是蘇聯式的「社會現實主義」(Socialist Realist-style)畫風。宏圖說,那時除了蘇式的這些教材之外,他看到過一個小冊子,叫《印象畫派史》。這本冊子是董希文的,只有教師有權利看。但因為宏圖和董希文的兒子關係不錯,他兒子把畫冊偷偷帶出來給宏圖看。那本書里印的照片都是黑白的。印象派的畫如果是黑白的,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宏圖回憶說,那時的他對藝術是什麼根本一竅不通,打開那本畫冊,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藝術家的世界。
到了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那段時期,國家的政策比較開放,思想也很活躍,在那段時期,宏圖在北京看到了兩個比較大型的展覽,一個是波士頓美術館的藏畫展,一個是美國哈默的個人藏畫展。這兩個展覽裏面都包括了一些當代藝術作品。宏圖說,剛看到這些作品時還是很震驚的,那麼大、沒有什麼形象,但好像又能從中感覺到些什麼。正是這種短暫的接觸,讓宏圖在1982年出國之後,對美術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說自己以前從未想過藝術好像不是一個純視覺的東西,而觀念藝術打破了線條、形狀和顏色的局限,為他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想去探究畫布背後的東西。
燒製成青花瓷式樣的可口可樂飲料瓶(2002)
1973年,他被分配到一家國營的首飾公司上班。由於設計首飾並不是他的專長,也不是他的興趣,在首飾公司近十年的工作經歷讓他十分鬱悶。他只能在下班和周末的時候,斷斷續續地做些自己的創作。1981年的時候,他以收集素材為由向單位申請到甘肅的敦煌石窟去臨摹壁畫。宏圖說,敦煌之旅改變了他的人生。在敦煌的洞窟里,他看到了和學校教授的「社會現實主義」完全不一樣的藝術形式。當他看到那幅八個乞丐跳舞的壁畫時,他幾乎為之瘋狂。
有意思的是,與客廳那幅敦煌壁畫相對的牆上,掛着宏圖四歲孫女的畫作。孫女到爺爺奶奶家來之後,隨處都是白紙、畫板和畫筆。有時,即使是用刷子沾上清水在地上畫畫,也能讓小姑娘專註地畫上半天。宏圖從不教孫女畫畫的技法,只要她喜歡,就由着性子讓她畫。宏圖說自己其實從孫女身上學到的東西更多,因為孩子生而自由,自由的天性畫出來的東西是最寶貴的。
宏圖認為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自由不僅僅是指擺脫社會和政治的壓力,更是指要擺脫自己所學的東西的禁錮。他說自己的藝術創作就是要把纏足的裹腳布鬆開,即使腳恢復不到天足,但也比永遠裹着好。
03.
1981年,宏圖決定出國留學。他通過妙玲親戚的幫助進入紐約藝術學生聯盟(The Art Student League of New York)。1982年7月,宏圖一個人先行踏上了美利堅的土地。
前往美國,曾被認為是八十年代中國一代藝術家的集體行為。與宏圖在同一時期來美國的藝術家包括陳丹青、木心、艾未未等人,之後有蔡國強、谷文達、徐冰等。然而,到達美國就意味着進入了藝術的天堂嗎?答案是否定的。對於那一代中國藝術家來說,他們同時面臨著生存的考驗與身份認同的焦慮。如何以一個中國藝術家的身份,在西方主導的當代藝術語境下找到認同,成為這些漂泊在美國的藝術家們的普遍問題。
04.
妙玲掀開鍋蓋,羊肉抓飯的香味從廚房傳到客廳。她將抓飯盛入一隻木製的大碗中,再細心分到小飯碗內。宏圖趕快走到廚房去幫她端菜。霎那間,飯桌上擺滿了菜肴:清燉雞湯,佛手瓜涼拌雞絲,蒜蓉豆苗,和羊肉抓飯。
我從未吃過佛手瓜,沒想到看起來像白蘿蔔一樣的細絲在冰過之後,散發出十分誘人的清甜氣味。我問妙玲是從哪裡買來的,因為像佛手瓜,還有手抓飯里放的印度香料,平時很難在別的地方見到。妙玲說, Woodside這個區域里的住戶有印度人、不丹人,還有來自巴基斯坦、孟加拉、厄瓜多爾等國家的人。很多特別的食材都可以從他們開的小店裡買到。宏圖還給我介紹,在他們家附近,有一家叫La Flor的餐廳,他和妙玲很喜歡。餐廳的大廚來自墨西哥,他在曼哈頓的法國餐廳學習的廚藝,搬到皇后區後,他將法餐與墨西哥餐融合在一起,開了這樣一家餐廳兼點心店。
「大雜燴」,是皇后區給人的第一印象。在來的路上,我看到皇后區與曼哈頓截然不同的街頭風景——下了7號線地鐵,就能看見羅斯福大道(Roosevelt Ave)兩邊寫着韓語的教堂、掛波斯語牌子的燒烤店、有西班牙語告示的修車行、中藥鋪、法式點心店、貼着俄語標籤的雜貨鋪,五花八門讓人目不暇接。
皇后區現在稠密的人口與多元的文化可以追溯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開放的移民政策。
隨着曼哈頓日益增長的房價,很多在紐約工作的人支付不起高昂的房租與生活開銷,更不要提在曼哈頓置產。近些年來,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曼哈頓,在不遠的皇后區、布魯克林、甚至是新澤西居住。他們不惜每天花上一兩個小時乘地鐵或火車往返於住地與工作單位之間,為了節省住房與生活成本、擁有一個更舒適的居住空間,或者不用為小孩子上學而擠得頭破血流。我來宏圖家的路上,7號線地鐵里擠滿了從曼哈頓下班回家的人。說到這個,宏圖和妙玲異口同聲地感嘆道:「上下班高峰時的地鐵太可怕了,根本擠不上去!」
宏圖和妙玲很喜歡皇后區以及在Woodside的這個家,不過在2002年之前,他們一直住在曼哈頓。宏圖到美國兩年後,1984年,妙玲也帶着他們的兒子到了紐約。他們那時的生活,很像《北京人在紐約》裏面描述的樣子。除了學畫和畫畫以外,宏圖去建築工地鑿石頭,刷過牆,搬過磚,也修過古董。為了貼補家用,妙玲不再進行藝術方面的創作,而是到一家女裝花布公司設計圖樣。那時和宏圖一起在紐約闖蕩的有陳丹青、艾未未、木心等現在家喻戶曉的藝術家,還有很多當時滿腔熱血來到紐約,卻最終因為生計不得不在街頭為人畫像或者乾脆放棄了藝術的朋友。回想起那些年,宏圖說自己很幸運,總有機會以低廉的價格租下房子和工作室。加上妙玲的支持,他沒有太多生活上的負擔,可以持續進行自己的藝術創作。
藝術家張宏圖與太太黃妙玲在紐約皇后區Woodside的家中
911之後,妙玲對曼哈頓的擁擠和嘈雜感到厭倦,他們從曼哈頓搬到了皇后區的Kew Gardens。三年後,宏圖正在使用的布魯克林的畫室也要上調租金。於是兩人又開始着手找房子。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從一本地產雜誌里看到了Woodside這間房子出售的廣告。這間房子本屬於一位來自日本的室內設計師,在住家小樓的後面,有一個將近二百平米的工作室。當宏圖和妙玲看到這間工作室之後,他們立刻就決定買下這棟房子。每天早晨吃完飯,不用出家門就可以到自己的工作室畫畫,宏圖開玩笑說:「我在61歲的時候實現了自己16歲的夢想!」
我一邊聽宏圖和妙玲聊他們在曼哈頓十二次的搬家經歷和各種軼事,一邊風捲殘雲般將盤子里的美食一掃而空。妙玲正打算收拾碗筷,被宏圖攔下。宏圖說洗碗是他的工作,一會兒接受完我的採訪他就來清洗。妙玲笑盈盈地聽着,卻仍是固執地把碗筷端到廚房去洗,留我和宏圖在客廳里聊天。雖然妙玲在廚房幹活,但只要宏圖在採訪的時候記錯了日期或者說錯了名字,她都會立刻糾正。宏圖和妙玲的性格都頗為直爽、善良,加上兩人相濡以沫一起生活了四十多年,任何一個訪客都能感受到這個家的默契與溫情。
05.
雖然在搬離曼哈頓的時候,宏圖和妙玲並沒有想過會在皇后區安家,但皇后區多元文化雜糅的氣質,卻與宏圖的很多作品十分契合。
自從16歲在美院附中看到了那本《印象畫派史》,宏圖就對梵高、莫奈、塞尚的作品十分着迷。在紐約藝術學生聯盟學習的時候,他每個星期都會到藝術館去觀摹大師的作品。早期的藝術經驗,為宏圖之後的創作積累了靈感。1998年起,他開始創作「再制山水」(Repainted Shan Shui)系列——用梵高的筆法重現北宋畫家范寬和郭熙、清代畫家石濤的山水圖,以莫奈的手法重畫元末明初畫家倪瓚的詩畫,以塞尚的風格重現明朝董其昌的捲軸。宏圖將印象派油畫的尺寸放大,容納下中國山水的靈性與氣度。這些作品並不是東西方元素的簡單拼湊,而是宏圖來到紐約之後,作為一個中國藝術家,對自己文化基因與藝術經驗的反思和探索。在最近接受紐約時報記者的採訪時宏圖說:「我要做的不是馬賽克式的東西結合,而是要模糊東與西之間的界限,要混血。」
除了模糊東西方文化的界限,宏圖還試圖通過這種「二重性」(duality)引發更深層的社會議題。在2016年皇后博物館的回顧展上,很多觀眾在他的幾件作品前忍俊不禁:被做成商朝青銅器樣式的麥當勞漢堡與薯條套餐,燒製成明代青花瓷樣式的可口可樂飲料瓶,以王羲之的書法將紐約中國城裡的衣廠招工廣告一板一眼地用醬油寫在宣紙上。這些作品讓觀眾感到「出乎意料」,因為大家已經習慣在博物館一塵不染的展櫃里看到所謂的「高端」、「珍貴」的藝術品或文物。而麥當勞、可口可樂、招工啟示、醬油這些普通又廉價的貨色,突然擺出一幅「正經」的表情,讓人覺得有些錯位。然而,藝術家並不僅僅為了開一個玩笑。在紐約的經歷使宏圖深切地感受到市場對當代藝術的操控與對藝術家的禁錮,以金錢論英雄的價值觀讓他對商業化越來越厭惡。
張宏圖以梵高風格再制的石濤山水圖
宏圖一生都在打破界限與禁錮。他試圖通過自己的藝術作品,讓人們拋棄固有的觀念與偏見,達成理解和溝通。而移居美國,他強烈地感受到文化包容對於一個社會的重要性。
在剛來美國的時候,宏圖承認自己有很強的民族情緒。他認為西方人不了解中國,而他作為一個藝術家,有職責讓美國人了解最好的中國藝術。但有一次他參觀了墨西哥城的人類學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Anthropology, Mexico City),在看到德奧蒂化坎、托爾特卡、墨西卡、瓦哈卡、墨西哥灣、瑪雅、北部和西部八種墨西哥印第安文化的陳列之後,他徹底改變了自己的想法。他說,無論是墨西哥、瑪雅、埃及、還是中國文化,並不存在高低貴賤的區別,它們具有不同的形式感,不同的內涵,不同的精神。而在我看來,生活在皇后區,恰恰如同置身於一個博物館,你的鄰居、街邊的店鋪、報紙媒體,時時刻刻在向你展示「他者」的文化。
06.
夜已深,宏圖結束了和我的談話之後,便去幫妙玲收拾廚房。
宏圖回憶走過的一路,作為一個藝術家, 他的內心裏始終住着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那是第一次與現代藝術相遇時的震驚,是看到敦化壁畫後的狂喜,是一邊哼着小調為別人刷牆、一邊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創作的自由與歡暢。他的筆觸在歲月不斷的磨礪中變得更加堅定,也更加開放、坦然。
為人如修竹,在經歷了風風雨雨之後,宏圖仍然選擇以積極的態度面向人生,藝術是他對抗恐懼最有力的手段。
月光下,小院里竹林的影子映在窗上,屋內一片安詳。
撰稿人簡介
作者薛茗,人類學博士,現任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American Museum of Natural History, New York City)人類學部研究員。她的研究關注民族藝術,當代藝術以及現代性引發的社會變革。她同時也是獨立紀錄片導演與策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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